怀仁市一中 649班 王都砚
祖母老了——这听起来像是一句感叹时光的千篇一律的开场白,可当我想要动笔写下这些时,却发现自己也没法儿免俗。
祖母老了,满脸都是褶子,牙齿越来越少,她年轻时就不爱笑,现在更不笑了,嘴角总是向下的,可她也不再令我感到害怕了。因为她真的是个老人了,一个性格怪僻,子女都不大乐意与她相处的老人了。
五月初,妈妈带我到乡下看望祖母,这个名叫青泉村的地方是我的整个童年。刚下过雨的泥路坑坑洼洼,摇下车窗,看清新的空气与一尘不染的天空混杂交错,世界颠簸起来,跨越时空的界限,眼前的情景慢慢与记忆重合……
从我记事起,祖母就没离开过青泉村,她住在她的祖母传来的老房子里,守着孤独的日子慢慢老去。房子带有一个阁楼,我那时最喜爱的便是阁楼上的那扇格子窗。每到晴天的傍晚,夕阳的光斜斜的倾过来,破格子窗的窗棂切成一块一块的,落到阁楼的木板上,便是这世上最温暖的温度。偶尔,会坐到地板上,把门轻轻掩着听老鼠啃纸箱的声音在耳边窃窃作响,把光都握在手中看它们缓缓流走,等到回过神来,抬头一看,就会遇见一幅绝美的油画,粉色与紫色紧紧缠绕,铺在村子周围的天空上,像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精心调配的色盘洒落人间。就这么看着,知道暮色聚拢,村里人家亮起晚归的灯,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照进来,柔柔地披在我肩上,直到祖母在楼下大声叫喊我的名字,喊我吃晚饭,我才会爬起身,轻轻虚掩着门下楼——仿佛我的动作再重些,便会惊了这一室光与夜。
我还记得那屋子的楼梯是木制的,很徒的斜坡,现在看来仍是怯意,当时不知怎么竟完全不害怕,每天在楼梯上跑上跑下,故意跺脚很大声,向和别人说:“我下楼了,你看!”
当然,关于童年,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祖母。那时的她也拄拐杖,只不过是用来驱赶到那家里蹭饭吃的小孩的,她对我也很严厉:不要我胡闹,不允许我偷溜进厨房找吃的,不要我同其他小孩一样大声尖叫,不要我在田里滚的满身是泥巴就进家门……印象中,她一直是个刻板、保守、规矩还死多的老太婆。她很少讲话,每次去别的小朋友家里,我就好羡慕那些可以和祖母撒娇、开玩笑没大没小的小伙伴。而我不一样,我害怕我的祖母,甚至于直到今天还很清楚地记得妈妈接我回家时的情景。
那时正是5月份,天气变暖。春风一过,妈妈就来了,那时祖母正在拣着豆芽,听到汽车引擎声,头也不抬地对我说,上楼装装东西,你妈来了。我先是一愣,紧接着丢下手中吃了一半的包子,“噔噔噔”跑上楼,推开房门,从枕头下取出小熊,又钻到床底下打开笼子,取出我的兔子,提着它的长耳朵揣进衣服里。跑到楼下时,返身进厨房掰了半根胡萝卜一起塞进衣服里,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去。祖母手里高高举着我几天没洗的臭袜子追出来,嘴里还在喊些什么,但我已经听不见啦!因为我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啦!
后来,住进了楼房,妈妈嫌兔子烦,把兔子给人了,我的小熊也早已丢了,转眼间上完小学、初中,我也已有好几年没回来看望过祖母了。
思绪慢慢回来,看着祖母家的房子越来越近,我心中竟有一种名为胆怯的意味,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了吧。
车子停在祖母家门口,门是开着的,妈妈喊了几声才看到祖母拄着拐杖从楼梯上挪下来。她太苍老了,迟暮的模样让人看了心中发酸,木地板吱呀作响,荡起薄薄的一层灰尘,轻轻在阳光下打转,浮动着金色。这房子原来也和祖母一样老了,早已不堪重负了,它毕竟见证了太多世事变迁了。
祖母拄着拐杖,点着地面,走到茶几旁,取过老花镜带上,这才像幡然醒悟一般看着我们说:“哟,你们来啦?快坐快坐。”说着拍着沙发的靠背坐下来,我们也走过去,坐在祖母旁边,祖母拉过妈妈的手,嘴里说:“珍珍啊,你咋才来看妈啊,妈可想死你啦。”妈妈和我都怔了一下——珍珍是祖母的大女儿,我和妈妈对视一眼,我正欲开口,妈妈握住了我的手对我摇摇头,我知道了,祖母老了,她再也分不清自己的儿女了,也不再行动敏捷了。我们专注于经营自己生活的这些年里,她已不声不响不动声色地让时间去了,又不再回来。
那天下午,祖母没有再说更多的话——她没有那么多精力了。她已经不怎么走动了。终日坐在屋前的藤椅上,她的那把陪伴了几十年的拐仗就安静地躺在旁边的木桌子上,从日出到夜至。她总是听不见人讲话,也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,我看着这个陪伴了我整个年幼时期的老人的背影,突然发觉,漫长而苍老的时间里,再无限的生命也不过短短一瞬,无论是谁都只能存在于很短的一个区间,片刻消失。人生终究会离别。
第二天上午,我和妈妈决定打扫一下这座小楼。当我收拾阁楼时,在角落的箱子里、抽屉里还有房顶的柜子里,翻出了我童年时用来挖土的小铲子,灰头土脸的皮球、用来变魔术的橡皮筋……看着这些东西一边笑自己幼稚一边又润湿了眼眶。当我打开书桌的第二个抽屉时发现上了锁,也没多想,就继续干活了。到了下午,祖母趁我休息时叫住我,给了我一把钥匙,让我打开书桌上的第二个抽屉。我满心疑惑地打开,发现里面只有一个普通的檀木盒子,祖母叫我打开它,我没有多问,只带着好奇与不解打开了盒子。里面有一沓厚厚的信封和一个首饰盒。我意识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尘封的秘密,要祖母给我讲。
祖母笑道:“这些事,大概没人记得了吧,而且,那些记得我的人也都死了,只留下我一个人。”于是,在那样一个温暖的下午,我的祖母讲述了她的故事。
那时候,正是国民党统治后期,国共内战,国内一片动荡,在我们这个小地方,每天都有人被拉壮丁去打仗。祖母那时正怀着第四个孩子,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就是祖父。她每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,生怕祖父被拉了壮丁,那这个家就不好过了。但更让祖父祖母窘迫的是随着家里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,吃饭糊口都迫在眉睫了。
祖父说,要不走西口吧,听说口外收成好,去那里贩些羊皮、羊毛回来,一年跑几趟,也能赚些钱,四娃要出生了,光景也好过些。祖母听后,眼泪就下来了,她舍不得丈夫离开她、离开家,但想想丈夫说的也有道理,再说同村的王富贵也走了口外,丈夫去了口外也有个照应,还是放心的。
于是,祖父收拾好包裹,在一个早春的上午离开了青泉村。祖母站在村口的小树旁,千叮咛,万嘱咐,出门要小心,走路要走大路,赚上赚不上钱都要记得回家来。泪眼婆娑,执手相看,祖父在祖母难舍难分的泪光中,走出村口,坐上了去往县城的胶轱辘大皮车。
之后,辗转县城,坐上火车,到了内蒙古的集宁,数日后到达一个名叫狮子王旗的地方。当然在口外的这一段故事是后来王富贵讲给祖母的。
祖父找到王富贵后,两个人合计着做些小生意,内蒙羊多,羊皮能做皮袄,羊毛能捻线做毛衣毛袜等,收购上贩回晋北,再从晋北驮上炭卖到内蒙,这样赚些差价,说不定还能成了气候。
这样二人从一座蒙古包走到另一座蒙古包,风里,雨里,受了不少罪。但只要能有收获,也很高兴。他两还给一家养马大户喂马、遛马,人家管饭管宿,还给些工钱,总算落住了脚跟。平时结余些零钱就寄回家。夏天时,祖父已收了不少货,合计着秋天就动身回家。
哪知,故事总是拐向另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,让结局来的猝不及防。
初秋的草原,真是美啊,天高云淡,微风吹拂。当然,祖父是无心欣赏这些的。他要和王富贵去和林格尔,再收上些羊皮羊毛,好赶在冬季来临前多备些货。
他们在路上边走边拉话。突然一声枪响,仿佛从天而降,一队列兵迅疾包围了他两。还未明白过来,已经被推搡着上了一辆军车。
祖父和王富贵被抓壮丁了。
祖父被抓壮丁这一天,祖母在青泉村依旧等着盼着丈夫早日归来。肚子里的孩子快要出世了,丈夫应该回来了。
自从丈夫走口外后,祖母似乎一下子坚强起来了,她要照料这个家,照料三个孩子,还要出地耕种锄田。这一天,她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,心也不安,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。到村口望了几回,也不见有人回来,只有那颗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了,祖母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了。可是孩子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发高烧死了。丈夫也没有消息了,一封信也没有了,祖母的心掉到冰窟里了。
一年又一年过去了。新中国成立了,村里发生了许多新气象,祖母参加了扫盲班,开始认字识字。但是丈夫依旧没有任何消息,她怀疑他已经不在人世了。或者是他在口外又成家了?很快祖母否认了这一推断。如果活着,怎么一点音讯也无?漫长的等待中,祖母慢慢老去,三个孩子都渐渐成人。
又一个春暖花开的上午,祖母等到了祖父的消息——不过是死讯。
正是5月,祖母在院子里洗衣服,听到门口有人喊她的名字,她抬起头,一边喊着:“来啦!”,一边在衣服上擦擦湿着的手,起身去开门,门口站着的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,祖母愣了好一会儿,才认出这是同村的王富贵,当年和丈夫一起在口外的。
祖母赶快请王富贵进屋,他摆摆手说:“不用了,我说几句话就走。”祖母心里一咯登,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慌感袭来,她抓住富贵的手,问道:“是我家里男人的?”富贵叹了口气,点点头,说:“我们原打算再收些货就回来的,可是在和林格尔,被国民党抓了壮丁,一下子和家里断了联系。那时他和我在一个连,我们走了几个月,走到安徽那边,总算开始驻扎下来,可没过多久,连长就给我们说我们被包围了。起先是饥饿,让人发狂的饥饿,后来蒋介石每天空投弹药和大米,缓解了饥饿。可战争也越来越近了,炮响声越来越近,次数越来越频繁,最初我和他都很恐慌,后来就习以为常了,我们都知道,我们迟早得死,都逃不掉。可这天,当我们在坑道里吃生米时,突然一声炮响在耳边炸开,一场血拼开始了,军贵(祖父的名字)拿着枪刚冲出去,一颗炸弹又在身边爆炸,军贵一瞬间就倒下了,变得血肉模糊。
军贵被抬回坑道,说,不该参加这国民党军队,死在这战场上也就完了,只是好几年没回过家,不知道家里怎样了,对不起媳妇和孩子,那个未见过面的四娃不知道长啥样儿。军贵说完后,从怀里艰难地掏出一个小盒子,交给富贵,说一定要把盒子里的这枚戒指带回老家,亲手交给他的媳妇。
这枚戒指是祖父在大户人家看马喂马赚下的辛苦钱买的,他本想着回家后亲手给媳妇带上,媳妇嫁给他时,他穷的连一件首饰也没有,当年他下决心一定要给媳妇一枚戒指的。可是,现在……
王富贵讲这些时,祖母已经泣不成声了。她没想到苦苦等候的是这样一个结局,看着那枚躺在盒子里闪烁着墨绿色光泽的戒指,她肝肠寸断。这枚戒指留给她的念想,让她在以后更加漫长的岁月里变得更加孤独。
王富贵在坑道里熬了几天,终于听到解放军的声音,后来就去当了解放军,又辗转闯荡这么些年,回来了。
祖母听着富贵的话,终于抑制不住地痛哭了起来,富贵说,还有孩子们,好好过日子。五月的阳光下,那枚戒指的光芒正是五月的颜色——希望、活力与生机。祖母颤抖着手抚摸这枚戒指,她的军贵最终还是食言了,她不在乎戒指,只要他在,就好。可兵荒马乱的年代里,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奢侈。
我静静听着这个年过九旬的老人回忆当年的事,她的脸上已再没有感伤——生活逐渐使她失去了对情绪的感知,变得麻木,抑或是她真得看开了自己的一生,不再在平凡人的七情六欲中辗转深陷。祖母让我打开盒子,我轻轻揭起盖子,看到这枚跨越了半个世纪的祖母绿戒指,像是春天里最明媚的颜色轻轻在指尖流淌。我看着它,仿佛透过它的光看见了上个世纪动乱年代里的爱与责任,是转角巷口紧紧黏着的目光,是炮杖连响中窝在心中的牵挂,是面对枪口时紧贴胸口的依赖,是许诺多年终于兑现的诺言。
正是五月,我看向格子窗外的青泉村,到处都是柔和而浓艳的光芒,轻轻透过窗棂映进来,如同多年前的阳光一般被分割成一块块的绿色,缓缓淌进我心里,这是幸福的光芒,是属于五月的光芒。
风穿堂而过,那绿色便随着光缓缓摇晃,祖母坐在门前的藤椅上,一坐就是一生。
这人间,真好哇。